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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1月28日星期三

邝海炎:赵俪生先生的是是非非

[关天茶舍] 赵俪生先生因病于2007年11月27日上午10时逝世

与韦君宜相比,赵俪生好像多了一点书生气。一二·九运动时,赵因为表现积极,也被组织相中,于是蒋南翔跑来对他说:“你人很诚实,在搏斗中表现英勇,这说明你革命的热情很充沛,但是革命热情是多变的,它还需要组织的保证”。经过认真考虑,赵认为自己受不了布尔什维克严格的组织性和纪律性,所以他表示只愿意做一个马尔托夫式的孟什维克,即“一个全心全意的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同时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自叙》第47页)说白了,他还是不愿依附任何组织,不愿出让人格尊严。

从后来的经历看,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抗日战争前夕,做为外围组织的民先(民族解放先锋队)曾派他到山西参加牺盟会的训练,他因为正在翻译一部苏联小说,便推迟了半年。到了太原后,早走一步的清华同学已经是牺盟会的各级领导了,于是他只能忝列末座。不久,他离开太原辗转到了长沙。当时长沙临时大学已经成立,他本来应该回校继续学习,但是在民先的安排下,他又返回山西抗日前线,并因为遭遇日军撤到延安。在那里,他目睹这个革命圣地许多不“圣”的一面,再加上“没有‘解决组织问题’的紧迫要求”,遂取道西安,第三次返回二战区,参加了当地的游击队。四十年代后期,他又是最早被组织接收的学者之一。纵观赵俪生的一生,尽管他始终是围绕着组织在转,并因为向地下组织提供情报,被美国同行讥为特务,可是他本人却一直游离于组织之外。本来,他并不以为这有什么不好,后来他才明白不参加组织意味着什么。八十年代初,曾经在游击队当过组织科长的孙雨亭已经是省委书记了,一次酒足饭饱之后,孙对他说:“老赵呀,当年有个事要跟你说清楚。那次晋南干部总结会之后,调整班子,你已经是公认的宣传科长啦,可是到头来还是老朱上你不上,你知道为什么吗?现在可以说破了,就是因为老朱是党员,你不是。论工作,无论编报、讲政治课,老朱都远远不如你,可他是党员呀。我讲这些是叫你打破学生不参加党的戒律。你不入党,党不吃亏,你吃亏呀。”(《自叙》第80页)这就是说,倘若老赵当时就参加了组织,不也是省级大员了吗?这真是一语道破天机。看来,所谓入党做官,所谓武大郎开店,并非始于今日。这样一来,人们也就很难分清谁是崇高,谁是卑鄙,谁是无私,谁是无赖……

没有参加组织吃亏,参加组织就不吃亏吗?在这本书中,赵俪生还提到一些大人物,比如姚依林、荣高棠、牛佩琮、牛荫冠、韩钧、赵宗复等等。与前二人相比,后几位在文化界恐怕知道的人不多。他们是牺盟会和决死队的领导人物,当年我父亲因为与他们共过事,所以文革期间前来外调的特别多。父亲忙不过来,让我帮助抄写证明材料,使我对这些名字比较熟悉也比较注意。与证明材料相比,赵先生写的那些事例自然要生动得多。在这里,我想谈谈牛荫冠和韩钧。牛出生于山西兴县蔡家崖一个大地主家庭,一九三三年考入清华大学,比赵俪生高一级。在一二·九运动中,他因为表现积极而加入组织。一九三六年,再过一年就要毕业的牛荫冠受组织委派,率先回到山西,成为牺盟总会的主要负责人。十二月事变(即晋西事变)后,他一直在晋绥边区负责财贸工作。他父亲在抗日战争中做了些好事,被视为开明绅士。可是到了土改的时候,不知是为了邀功还是迫于无奈,作为工作组组长的牛荫冠居然召开“斗牛大会”。一开始,他坐在台上,父亲跪在台下。批斗之后,他像穿牛鼻一样穿了父亲的鼻子,牵着游街示众(《自叙》第157页)。人残忍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韩钧是决死二纵队政治部主任,十二月事变的关键人物。决死纵队是抗战初期山西组建的新军,隶属于第二战区。一九三九年十二月,韩钧在致阎锡山(字百川)电报中称:“总座百川同志:六十一军等欺我太甚,甘作汉奸,学生誓以二纵队万余健儿,为总座争一伟大胜利,兹定于十二月十二日誓师,此后半月内,恐无暇报告钧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生报告恩师最后之一言,胜利的结果将见,受教学生韩钧敬叩”(《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五编第二四页)。阎收到这份电报后,连声说“韩钧反了”,从而揭开了十二月事变的序幕。这就是X泽东所谓第一次反共高潮。这次事变之后,十几万新军由二战区“过渡到党的单一领导”,第十八集团军也因此而扩大了许多倍。所以这一事件被视为“决死队突变的节日”(《牺盟会与决死队》第438页)。按理说韩钧是这次“过渡”的最大功臣,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背上了“破坏统一战线”的黑锅。据赵俪生说,一九四八年秋天,他在邯郸遇上一个人,此人主动与他打招呼,一问,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韩钧。交谈中,他发现对方有一种欲言又止的苦衷。没想到分手后不久,韩居然用服安眠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赵俪生说,“像决死二纵‘叛变’以及什么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样的委曲和内幕”,韩是不会对他讲的(《自叙》第124页)。但我以为,在新旧政权更迭之际,其他人都准备论功行赏英雄排座次了,韩钧却选择自杀之路,肯定是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原因。他在临终时主动找赵俪生,也许是想一吐真情,为后人留点信史。如果真是这样,有关十二月事变即决死队过渡的内幕,就不是一个难解之谜了。其实,在二十世纪的中国,类似的谜团实在太多了,这就为随心所欲地歪曲历史、篡改历史提供了方便。歪曲篡改历史的目的,是为了愚民,也是为了伪造合法性。其代价,当然是国家遭殃,百姓受难。从这个意义上说,《篱槿堂自叙》至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反思历史的角度和一些鲜为人知的内容。

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书的结构耐人寻味。全书以一九四九年为界分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篱槿堂自叙》,从第一章乡土和身世,写到第九章华北大学,相对完整地回忆了作者前半生的经历;第二部分是几篇回忆录,断断续续地写了与作者后半生有关的一些人和事。一本十几万言的回忆录在结构上居然不能统一,令人不可思议。我想,以赵俪生之“儒雅”,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或难言之苦,是不会这样的。也就是说,一个在“盛世”中幸存下来的历史学家,到了耄耋之年又逢盛世,却还是不能秉笔直书,这也许是对“可怜”的最好诠释。

(《篱槿堂自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10月第1版,定价13.70元)

2 条评论:

  1. 不知邝先生这篇文章是否录自智效民先生在书屋杂志2000年11期发表的文章《可怜盛世存儒雅》,因为一字不差,笔者似应指明出处。网上就可以找到智先生的文章,有兴趣者,可以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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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不知邝海炎先生这篇文章是否录自智效民先生在书屋杂志2000年11期发表的文章《可怜盛世存儒雅》,因为一字不差,笔者似应指明出处。网上就可以找到智先生的文章,有兴趣者,可以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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