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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0月6日星期六

茉莉:伯格曼电影的奥秘

尽管誉满全球,瑞典电影大师英格玛·伯格曼到了晚年,仍然像个不成熟的孩子,任性而暴躁。当最后一个妻子去世,他远离亲友避居小岛。每天拄着拐杖,在布满砾石的海滨孤独地走来走去,无言地凝望大海,伟大的艺术家终于走到生命的尽头。

法罗岛上有个小教堂,以往的牧师被这个坏脾气老头骂得战战兢兢。后上任的安吉丽达,一位敢于温和地顶撞他的中年女牧师,和老头成了好朋友。他们常在一起讨论宗教理论问题。

昨天,安吉丽达主持了老友伯格曼的葬礼。红色的玫瑰环绕着死者,美妙的音乐回旋在小教堂里。伯格曼长眠在他自选的墓地———教堂墓园宁静的一角。我感到很安慰,这位长期质疑宗教,和上帝恩怨纠缠了一生的大导演,最终还是回到了上帝的身边。



◎ 把电影作为探索宗教的武器



伯格曼电影一直被视为高山仰止的经典。由于他继承了北欧严峻深沉的文化传统,在电影里纳入严肃哲学话题,因而在世界影坛上独树一帜。评论家普遍认为,伯格曼电影对生命进行终极性的哲学探讨,其中的人物痛苦而敏感,苦苦追寻生活的意义。五十多年前,在西方流行现代主义哲学与文艺流派之时,这种“哲理影片”引起了观众好评如潮。

虽然在事业上跃上顶峰,伯格曼本人却自承失败。他说:“我独身一人,结过几次婚,耗去不少钱财。我有许多子女,却与他们不大熟悉,有的甚至完全不认识。作为一个人,我彻底失败了,因此,我转而努力当个优秀艺人。”

然而伯格曼的追求,不只是当个优秀艺人这么简单。在艺术上成功了的他,仍然陷入孤独与痛苦。他后期的一些电影晦涩难懂,甚至置观众和票房的需要于不顾,在封闭的、切断现实关连的电影世界里,一味自我抒发、宣泄与燃烧。

对于外界的评论,伯格曼表示轻蔑:“无能的评论家没有触及问题所在。”那么,什么是伯格曼的问题所在?如果不了解他的家庭出身背景,不了解瑞典以基督教为国教的文化,是无法理解深奥的伯格曼的。

研究宗教哲学的瑞典学者汉斯·吕斯特,和伯格曼一样同是牧师家庭出身。当年,伯格曼电影成为令人着迷的谜团,汉斯就开始撰写有关“伯格曼和基督教信仰”等系列文章。他说,世俗的电影评论家只看到伯格曼电影在社会上的艺术效果,不会联想到一个基督徒的宗教情结。

他的文章惹恼了伯格曼。伯格曼为此大发脾气:“这个该诅咒的鬼汉斯,他骚扰我!”如果不是刺中了心中的痛处,电影大师何至于如此激烈地反感他人的评论。汉斯为此感到悲哀,从此停止了他的研究。

在图书馆里读到汉斯的旧文,我为这位学者的理性分析所折服。汉斯给伯格曼研究带来新的视角,他以自身的经验,清晰入微地解释了冷涩难懂的伯格曼电影,令我们明白:伯格曼长达几十年的电影创作,在本质上,是一个反叛者用来质疑、探索宗教的武器。



◎ 《圣经》是创作灵感的源泉



伯格曼的影迷们很难相信,这位天才导演之所以魅力无穷,其深层秘密是,他不同寻常地在电影里涉及宗教问题。几乎在每一部伯格曼电影里,都可以发现宗教线索。这位从小读《圣经》的牧师的儿子,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从《圣经》里获得创作的灵感。

例如,影片《犹在镜中》的名字,就取自《哥林多前书》的经文:“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如同猜谜。”《沉默》是指上帝的沉默,影片中温柔照顾他人的女性,令人想起天使的形象,而洗浴的镜头犹似基督教的洗礼,其中一些对话与福音书里的言词相似。

影片《这些女人》的瑞典文名字,来自伯格曼童年就熟悉的教堂布道辞,其中一个镜头是,一群女人围绕一个男性大师,与达芬奇名画《最后的晚餐》中门徒围绕耶稣的场面惊人相似。《冬日之光》的叙事进程,基本上是按照耶稣生命的最后进程安排的。

《假面》和《第七封印》等影片,都是从《圣经》的一个场景开始。在《假面》中,上帝似乎不存在,至少不是影片的主题,但突然之间响起了和谐的圣乐。在《第七封印》中,信仰虔诚的骑士布洛克面对死神时,有着对上帝的怀疑和追问:“我要上帝向我伸出手来显示他自己,对我说话。”

有时,伯格曼甚至借剧中人的口吻唾上帝的脸,并断言上帝并不存在,但他不否认自己与宗教的密切关系:“对我来说,宗教问题始终伴随着我。对它,我从来没有不曾关切的时刻,每日每时都是如此。”



◎ 父子冲突导致宗教怀疑



汉斯曾使用一句瑞典谚语,开玩笑地评价说:“伯格曼和基督之间有一只未拔光毛的鹅(意即争执尚未完结),因此基督有必要回来一下,让伯格曼结束和他之间长年不断的争执。”伯格曼自己也承认:“我的全部生命都在与上帝之间的痛苦而又不快的关系中挣扎。”

伯格曼与基督的争执,源自于他的父子关系。父亲是虔诚的路德教徒,曾担任过宫廷牧师。据汉斯的考察,这位父亲是一位真诚友好的基督徒。但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瑞典家庭里普遍存在体罚孩子的现象,这位父亲也不例外。在70年代接受电视台采访时,伯格曼回忆说:“一种巨大的怨恨建立在我和父亲之间。有一天,他打了我。”

少年伯格曼的反叛也是惊人的,他把父亲打翻在地,然后断绝和父母的关系。由憎恶父亲开始怀疑上帝,原想成为牧师的伯格曼,转而走上了电影之途。他把充斥他记忆的有关父母的情绪矛盾,在最高的程度上,和基督教信仰编织在一起。

伯格曼和他父亲的冲突,已经成为一个文学主题,但人们很少认识到,父子冲突早就形而上了,变成了他与上帝之间的冲突。在后来的回忆中,伯格曼一再流露他童年时对父母之爱的渴求,以及得不到这种爱的怨恨,回忆他们父子之间有时是天堂、有时是地狱的关系。与此相似,他和上帝的关系也常常是爱恨交织、自相矛盾的。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明白,为什么伯格曼的影片充满了复杂交织的宗教因素。带着一贯的怀疑态度,他在影片中毫不客气地攻击教会,轻蔑地戏弄那种把上帝视为爱的观念,然后,又借剧中的某个人物,表达耶稣对人类之爱。有些台词几乎是模仿《约伯记》中的诗篇,向上帝呼喊:“我呼求你,你不应允我;我站起来,你就定睛看我!……”



◎ 喊出恨和反叛之后的皈依


在《小丑的夜晚》等影片中,阳光总是暗示上帝的愤怒,而不是慈悲与恩典。但是在《第七封印》中,当一个人物痛苦地死于瘟疫,尖叫着倒在林中空地时,导演伯格曼让镜头延长,突然一线阳光照耀下来——上帝的慈悲。

伯格曼的这种自相矛盾的创作心理,令我想起经历过纳粹集中营的犹太作家。在大屠杀之后,不少犹太人产生了对上帝的怨恨与怀疑,一位犹太作家借用小说人物之口,回答说:

“上帝的最后的胜利,我的儿子,在于人不可能拒绝他。你以为你在诅咒他,可你的诅咒就是赞美;你以为你在与他较量,可你的所作所为不外乎向他敞开你的一切;你认为你喊出了你的恨和反叛,但你所做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你多么需要他的帮助和饶恕。”

这正是伯格曼心路历程的写照。三十年代时,才16岁的瑞典少年伯格曼到德国度假,偶然参加了一次庆祝纳粹党成立的纪念大会,这使他产生了终生的愧疚感。后来他在影片中不断地质问上帝的沉默,指责上帝对人间苦难不发一言。

然而,来自基督教文化的艺术家,在质疑、责难上帝之后,仍然要去寻求上帝。因为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别的精神出路。在法罗岛小教堂的十字架下,我们知道,伯格曼的灵魂已经找到了归宿。

原载香港《开放》杂志2007年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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