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特稿2010年4月26日】杨宪益先生去年11月23日逝世后,作为杨诗《银翘集》和《三家诗﹒彩虹集》的编者,我一直没有写出一点文字表达自己的深切哀悼。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经邵燕祥先生引见,我 得以结织杨先生,常到杨家约稿、聊天,又陆续收集了杨先生随手写在纸烟盒和信封背面或随便什么小纸片上的打油诗,终于积腋成裘,又幸 得罗孚先生相助,1995年在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出版了《银翘集》。后来内地又出版了《三家诗﹒彩虹集》(广东教育出版社,1996 年)和《银翘集》(福建教育出版社, 2007年),喜爱杨诗的人越来越多。人们说到杨先生,除了其翻译成就,必提及他的“打油诗”,当然更敬佩他在1989年6月初通过 BBC对北京发生的法西斯暴行的谴责所表现出的勇气和良知。
邵燕祥在《写在杨宪益逝世之后》(《明报月 刊》,2010年第1期)一文中,提到了杨先生的一首轶诗:“他在参观辽沈战役纪念馆后写的一首诗里,慨乎言之:‘早知国 共都一样,当年何必动干戈!’虽云说史,也是伤今。可惜在他的诗集里只能看到《兴城杂咏十一首》,而不是十二首。这失收的第十二首, 我也仅记得其中两句,又是一个遗憾。”
读到邵文后,我尽力回忆当年编辑《银翘集》时 的情形,又翻遍家里所存有关资料,还是找不见这第十二首诗。但是,我却找到了在编辑内地新版《银翘集》时,杨先生审定编目时留下的记 录,还有一些由黄苗子先生当年给我的杨诗手迹复印件,算来竟有四十多首诗都未曾收进诗集,似乎也未曾公开发表过。现在,我 把这些诗集中起来以飨读者,附在文后,除原注外,不另加注。现尽我所知和理解,作一点说明。
杨先生有云:“人同豆腐加麻辣,诗似松花半黑 黄。”“黑黄”自是戏言,人们通过“黑黄”看到的是内在的“麻辣”,这是多么有风味的“打油”!
别人怎么评说杨诗,无论褒贬,杨先生常以“无所 谓”应之,在他看来这诗本来就是写着好玩的,不必太在意。朋友间的唱和,本无意发表,写来也就随心所欲,无所忌讳。若是要 公开发表,杨先生就会谨慎一些。除了在审定福建版《银翘集》时,杨先生删掉了一些诗作(有的还是香港版原有的),我还在杨先生的手稿 上发现有这样的批注:“不便公开发表”、“此皆黑色幽默,不足为外人道”,“只供内参,请勿公布”等,反映杨先生的顾虑。
这些诗有的是对时事有所议论,对政客有所讥讽,他 即使想发表也无处敢登,如《中央领导年年添绿今又添绿》。有的虽已发表,如《螳螂》见于福建版《银翘集》,但未加注释,不熟悉背景的 读者或终不知作者何指。还有就是杨先生所谓“辞本俚语,难登大雅之堂,意过率真,恐遭污染之诮”的“黄诗”了,如《夜壶》等。也有一 些涉及个人,尤其是老朋友,杨先生宅心厚道,不忍伤害,这类诗作或腹诽或戏谑,读者若不熟悉他们的关系,很容易产生误解。
杨先生诗兴一来,就随手拿起一张纸写下,末 尾通常只有日子,没有年月,有的或只注明星期几。时间一长,若诗中没有可追寻的事件,就很难知道具体的写作日期了。没有时间背景,对 诗作的理解也会产生一些困难。这要怪我当年没及时与杨先生核实,在此特向读者致歉。
我从一份残缺的杨诗打印稿中找到一首诗,缺少开头两 句,从内容上看,当是赠罗孚先生(史林安)的:“……此去无人重绑架,迩来有地足盘桓。枯鱼入海心犹健,倦鸟归林体自安。 幸喜岭南花似锦,不须更耐凤城寒。 ”不知罗孚先生能补足否?
把杨先生的集外诗发表,特别是他本无 意发表的诗公开,是否有违先生的意愿,我也为此顾虑重重。不过,想到卡夫卡曾向友人交代,死后将他全部手稿付之一炬,幸亏这位友人盱 衡全局,手下留情,我们才得以读到包括《变形记》《城堡》在内的一批杰作。而杨先生已成古人,他的诗作是他留给我们后人的重要的精神 财富,让它们藏于深山以至最终湮没,还是让它们有更多的读者更好?我想,世事变迁,许多当时不便公开的,现在公开也无所谓了,更 何况有的所谓“不便”,只是因为杨先生不愿意为难那些媒体编辑呢?
在能真正自由呼吸的世界里,有什么不可以写,又 有什么不可以发表呢?
因此,除四题六首碍于具体的人事原因 不便公之于世外,计得二十三题四十五首,供喜爱杨诗的朋友们欣赏研究。
谨此寄托我对杨先生的无限哀思和怀念。
2010年3月于温哥华
附录一:杨宪益集外诗
附录二:邵燕祥:《寫在楊憲益逝世之後》
杨宪益集外诗
(编者注:其中第一和第四首黄苗子在《说杨诗》中曾引用,黄 文见《银翘集》)
无 题
宾雁才除又祖光,将军难免阵头亡。
敌前免胄悲先轸,日暮挥戈望鲁阳。
刘四骂人原有理,苏三起解太荒唐。
古今多少糊涂事,付与红楼梦一场。
戏赠同游王世襄兄
新篁银杏一篮收,乘兴天天菜市游。
我笑先生非醉酒,无端剃个大光头。
有感
有限光阴听汇报,无聊酒宴劝干杯。
忝居政协闲差事,考察而今第一回。
和苗子
蓬莱路远免攀登,莫作诸方行脚僧。
入暑昏昏炎未消,书空咄咄病犹能。
当今鼠辈仍猖獗,何必爷们苦折腾。
且待召开十三大,静观无爱亦无憎。
一九八七年
无 题
螳臂挡车亦可哀,天安门下几人回,
时辰一到终须报,六四遗单尚未埋。
原注:昔陈老总有名言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 辰未到,时辰一到,一定要报。”顷游香港,当地人称算账为埋单。
螳 螂
勇斗车轮不顾身,当仁不让性情真。
填波精卫雄心壮,断首刑天猛志存。
敢舍微躯膏社稷,要留正气满乾坤。
捕蝉本是图清净,黄雀何须助恶人。
报载《中央领导年年添绿今又添绿》(光明日报3 月2日)
闻道当添绿,今年绿又添。
每年都种树,不种不升官。
树自由他种,田还照样干。
请看添绿者,未必到明年。
和苗子兄
连台好戏闹元宵,吃罢汤元吃火烧。
兵败街亭诛马谡,剑藏鱼腹刺王僚。
债成三角连环套,政出多门捉放曹。
堪笑空城虚作态,南来司马叹徒劳。
附:苗子《丙子春节》
吉庆祥和说岁朝,巨型花炮照天烧。
群公议政开双会,一卒谋财杀大僚。
难觅丹砂疗国企,待抛金弹拯台胞。
满城争看罗锅戏,都羡和(左王右申)有两招。
原注: 一武警战士杀死副委员长李佩瑶;军事演习,恐吓李登辉;电视剧《宰相刘罗 锅》
读报有感
一次性交纳百元,新闻断句欠周全。
学生今日成娼妓,无怪文章不值钱。
原注:首句见前几天某报头版(纪按:标题原意为一 次性地交纳百元)
代敏如拟八十岁生日
千里江山一日还,咸阳游罢又西安。
位卑未敢忘忧国,体健焉能早卸鞍。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
黄河终要归东海,前路还余十九弯。
无题四首
江水浪滔天,官家好赚钱。
救灾少评论,防口甚防川。
昨夜流星雨,今朝鸟不喧。
微禽解天意,国事莫轻谈。
去年八十三,明年八十五。
躲过本命年,真是纸老虎。
去年逢圣诞,明年一月半。
八四本命年,不吃生日饭。
原注:按旧算,八十三岁生日在去年圣诞前一天,八 十五岁在明年一月十五日。今年没有生日可过。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
无 题
零敲碎打度时光,送往迎来无事忙。
神女生涯原是梦,老夫酒后尚能狂。
阵前免胄悲先轸,日暮挥戈笑鲁阳。
开罢酴蘼花事了,何劳荆棘始堪伤。
无 题
日暮挥戈望鲁阳,将军难免阵头亡。
冲冠一怒除宾雁,绕树三匝叹祖光。
刘四骂人原有理,苏三起解太冤枉。
古今多少糊涂事,付与红楼梦一场。
无题十二首
一
白宫总统爱娇娥,惹火烧身众议多。
浪子回头金不换,奈何迁怒起干戈。
二
师出无名人自迷,新闻媒介和稀泥。
剧怜总统克林顿,不及当年瓦德西。
三
称霸花旗震四方,近来北约更猖狂。
可怜南斯拉夫国,兄弟阋墙遭祸殃。
四
欲扫匈奴且顾身,美军怕死更无伦。
名城顷刻成焦土,只见飞机不见人。
五
无端溅血染清波,蓝色曾称多瑙河。
英语新闻都叫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六
读书何必求深解,学艺无须吃苦头。
恰似狗熊掰棒子,一茬咬过一茬丢。
七
岂有银行能贷款,断无金屋可藏娇。
老妻酣睡阿姨去,闭户闻听“捉放曹”。
八
大款有钱玩电脑,老夫无意出风头。
与君共尽瓶中酒,一醉能销万古愁。
九
游龙戏凤归江李,捉虎擒狼待老朱。
右派高升该吃苦,人生难得是胡涂。
十
圆明一炬百周年,美帝重来耍霸权。
对手今非西太后,联军只好白扔钱。
十一
怪胎北约正猖狂,五十周年兆不祥。
世纪将终无好运,今天建国必遭殃。
十二
买房贷款闹哄哄,官发横财百姓穷。
避席畏闻民主党,修身宜练法轮功。
1999年
夜壶
皮厚腹空口无牙,生来混沌好自夸。
若遇官人慎开口,小心对面是鸡巴。
无 题
春分何故北风狂,到处尘沙遍地黄。
小谢有心邀烤肉,老杨只想喝清汤。
金丝巷里迎新客,银锭桥边忆故乡。
闻道塞翁失锁钥,明朝必定有钱庄。
咏“皇帝的新衣”
何必天天要换衣,酒精泡起更相宜。
一头钻进玻璃罐,免得将来化骨灰。
无 题
老汉今年八十八,八多宁愿作王八。
抱歉老妻早我去,野猫难得恋家花。
米寿宴会有作
且莫乱猜前列腺,不堪重唱后庭花。
时人争说鲜卑语,愿作王婆卖自夸。
2002年12月28日中午,于什刹海畔客家酒楼
下午青年出版社有同志来,说已请邹霆同志给我 写一本二十万字的传记,感赋
沽名钓誉忽经年,一事无成鬓转斑 (1)。
身毒谈经真狗屎(2),牛 津铸像野狐禅(3)。
老而不死斯为贼,醉后思淫岂是仙 (4)。
岁末惊闻将入党,看来终要绝尘 缘。
原注:
- 从英国回来,大家说我的头发又从白转黑了不少
- 去春在印度(身毒)曾讲过“古代中国的婆罗门教”,内容是我的祖先隋炀帝一家 根据小名考证,应都是婆罗门教徒,颇被印度人欣赏
- 在牛津有一位雕塑家给我作一头像,颇神似,下次你来,我给你看照片
- 有些朋友说我是酒仙,其实不过是贪酒好色无耻之徒耳
无题两首
黄叶声繁促反思,花开花落两由之。
惟当共尽千杯酒,便是春回大地时。
阵前免胄悲先轸,日暮挥戈望鲁阳。
我自扬杯向天笑,中原龙血战玄黄。
2003年4月11日
附录二:
寫在楊憲益逝世之後
邵燕祥
作者交來此文有電郵特別說明,寫作時「故從他(楊 憲益先生)與中共的關係角度切入。因我想,當他大去之日,若只談他的打油詩等,似乎把他對中國知識界的典型以至典範意義估低了。當 否,請閱審。」又說,「憲益先生的風骨不應埋沒,而應為更多的人所知。」
──明报月刊編者
一九九三年為港版《銀翹集》寫過一篇《讀楊詩》,二 OO一年為鄒霆著的楊傳《永遠的求索》寫過一篇《了解楊憲益》,那都是在憲益先生生前。現在卻是在先生身後議論他,合着俗語“誰人背 後無人說”,我在這裏說得對不對,已經無由請教,姑妄言之,設想先生有知,像往常一樣寬容地微笑說,“無所謂”,我也就放寬心了。
在跟憲益交往的二十多年中,我永遠不能忘記的,是 那個冬季,某一天,我不能確切地說出日期,因為在那之前已經戒絕了寫日記的惡習——有多少人是因為信件和日記這些私人文字被查抄而遭 災惹禍的,誰說得清?
我退黨了
那一天上午,接到電話,“我是憲益,”聽了高興,還 沒答話,他平靜地說,“我退黨了。”我正不知怎麼對答,他簡單說了經過,經過也簡單:他接連幾天被所屬單位找去開會,追問他的思想, 他實在不耐煩了,因為再也沒什麼可說。今天早晨一上班,把聲明退黨的報告交了出去。如是而已。
次日我去百萬莊他的寓所看望,才知道他們 那個部門的黨委系統表現了空前的出奇的效率,在他提出退黨的當天下午,即通知他上級黨委已將他開除黨籍。其意若曰,如果同意了你退 黨,就是讓你享受了一次自主和自由,沒那麼便宜,最後一分鐘,也得給你個“黨內處分”!你說你有黨章上規定的退黨自由,我說組織上更 有給你處分的權力!
憲益此時則已出離憤怒,他並不計較這些,“有 酒有烟吾願足,無官無黨一身輕”矣。
面對這樣的長者,我卻不能不回頭想起他幾 十年來與中共的關係。
迎接解放
一九四八年國民黨撤退前夕,像對一些知名 的高級知識分子一樣,也給楊憲益夫婦送來了去台灣的機票。但他們選擇了留下“迎接解放”,在國民黨和共產黨之間選擇了共產黨。楊 憲益當年的左傾,固然有中共在國統區的宣傳之功,有他早年在歐洲受到的馬克思主義影響,更多的應該還是因他由英倫回國十年間,在國民 黨“一個主義,一個黨,一個領袖”的法西斯式專政下,聽到看到和親歷了這種黨國政體的全面腐敗和殘民以逞,面對着社會的、 經濟的、文化的危機,使他把希望寄託在反對國民黨的政治力量身上,期待一個自由、民主、富強的新中國的出現。
此外,在重慶時,中共地下黨借助於朋友與親戚等關 係,接近了憲益的母親,母親把早逝父親留給她的遺產,除生活必需外都無償地支援了地下黨組織(後來文革中,老太太因階級成 份被罰掃街時,欲求當年有關的知情人出具證明而不可得,也許是當事者正自身難保之故),想來憲益在家中作為獨子和長兄,不 會不與聞其事的吧。戰後在南京國立編譯館時,憲益已經積極參加地下工作。一九四九年南京易幟,憲益正當三十五歲的中年,他是歡天喜地 告別了舊中國的。在他和夫人戴乃迭一起於一九五二年調北京工作前,他以非黨身份出任中共統戰機構南京市政協副秘書長,這表 明他與黨的關係是密切的,儘管乃迭因英國國籍而常遭冷眼,他也遇到過若干不快。不過,他因早早離開了南京,南京市原中共地下市委及其 所屬地下工作者們受到的歧視和打擊(所謂“降级安排,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之類),一時還沒有殃及他。
此後十幾年間,憲益和乃迭把全部心力專注 在中國古今文學名著的英譯上。百千萬字經他們夫婦的口頭切磋、書面推敲,一遍一遍地通過打字機打字定稿。這裏凝聚着他們對 中國文學遺產的尊敬與熱愛,對英語世界讀者的體貼與關懷。其間雖不斷有政治運動的干擾,包括反胡風後“肅反”時對憲益的懷疑(所謂 “特嫌”,已見文革的苗頭),幸而沒有傷筋動骨。浪費的時間他們都以加倍的勤懇補足了。
鐵窗四年 兒女流落
然而,在與知識分子為敵者的眼裏,像這樣自覺的工作 者,不過是(借用一下)“不用揚鞭自奮蹄”的老黃牛罷了,不但可以“鞭打快牛”,還可以棄之道旁,送進湯鍋。“馴服工具”用完了,隨 時可以棄之如敝屣。文革來了,批鬥臨身,比過去運動中更加無法無天,野蠻而肆無忌憚。一九六八至一九七二年,他們夫婦同時被捕,分別 關押,鐵窗四年,兒女流落。兒子楊燁被迫害導致精神錯亂,最終竟自焚身死。這算不算“家破人亡”?楊燁一人在那時代非正常 死亡人口中不過是幾千萬分之一,但對楊氏夫婦來說,卻是百分之百的老年喪子之痛。憲益晚年有詩悼乃迭云:“結髮糟糠貧賤慣,陷身囹圄 死生輕”,交代了入獄一段;但於愛子的死,卻無一句及之,為什麼?想就是孔子的“我欲……無言”了。
開始於一九四五年“七大”的毛澤東時代,理 論上該是結束於一九七六年毛澤東之死和江青等“四人幫”的垮台。楊憲益這時口出《狂言》:
興來縱酒發狂言,历盡風霜鍔未殘。
大躍進中宜翹尾,桃花源裏可耕田?
老夫不怕重回獄,諸子何憂再變天。
好趁東風策群力,匪幫餘孽要全殲。
這是我們看到的他在“新時期”的第一首詩。在 80年代胡趙新政雖有迂迴挫折然而總方向是改革開放的形勢下,憲益夫婦一直保持着這樣的精神狀態:天真加上理想主義,希望中共通過政 治改革,改弦更張,建設好的社會主義,為此,憲益在生活中也在詩中對流毒和時弊直言不諱。他們繼續把精力集中於英譯《紅樓夢》的 定稿出版和對外推薦當代新人新作,也還要接見作者,接見記者和外賓,促進文化交流。他們拼命工作,除了搶時間以不負初衷外,當也有用 繁忙以掩蓋、擠壓、排遣、抵銷(實際上抵銷不了)喪子之痛的一面,這是他們沒有明說過的。
1985年楊憲益加入中共。憲益夫婦是在“胡 耀邦平反冤假錯案”的大潮中得以恢復政治名譽,那時候胡耀邦決心在1982年前完成所有積案的平反,同時大力落實各項知識分子政策,表 示了共產黨與知識分子重新修好的願望。這是憲益和當時一些知識分子入黨的大背景。據說黨組織經由友人傳話給憲益,讓他寫一份入黨申 請,百十多字即可,而憲益竟一氣寫了八千字,他認為不如此不足以表示嚴肅和鄭重。
但我在一則憲益入黨報道的字裏行間,發現 了一些毛澤東時代佔統治地位的極其有害的觀念仍然根深蒂固,如記者力圖肯定憲益的思想高度時,習慣地說:“楊憲益同志熱愛社會主義祖 國、熱愛黨,即使在長期受審查的情況下,仍然堅定信仰馬列主義……”
法治缺席 主觀判斷
我無意深責記者,也相信他出於好心,但套話中的“審 查”和“正確對待”兩詞觸疼了我──
在對楊憲益“審查”之前,知道他“熱愛黨、熱 愛社會主義”嗎?如果知道,為什麼還要關起來“審查”,“審查”些個什麼?如果“審查”以前不知道,經過“審查”確認了楊憲益不僅 “熱愛社會主義、熱愛黨”,而且“仍然堅定信仰馬列主義”,楊憲益豈不應該萬分感激這樣的“審查”嗎?那末這樣的“審查”不是應該堅 持推廣,大家都該欣然步入鐵窗,任憑關他幾年、十幾年以至幾十年麼?
既然如此,為什麼會對“(楊憲益)即使在 長期受審查的情況下,仍然堅定信仰馬列主義”似乎有點大驚小怪,言下之意默認這種“審查”本來應該摧毀或至少是動搖人們對馬列主義的 信仰的,然則這種“審查”跟白公館渣滓洞的宗旨不是異曲同工了嗎?(《讀楊憲益同志入黨消息》,載《記者文學》,1985年第3期)
這裏所以不厭其煩抄錄舊文,因為這一則消息中的套 話,透露了其所由出的意識形態和相應的政治、組織機制的要害。那就是法治缺席,主觀武斷,設對立面,樹假想敵,有罪推定,無 視人權,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殺雞嚇猴”,濫施鎮壓,在炫耀暴力的同時,還要對受迫害者繼續愚弄,大講所謂“三個正確對 待”,即“正確對待”組織(指共產黨)、群眾(指被蒙蔽操縱裹脅的人)和自己,實際鼓吹一種奴隸道德:受到錯誤的以至非人的對待,也 要罵不還口,打不還手,莫吭聲,別告狀,更不要控訴、抗議,甚至事後也不要回憶,否則就是沒有“正確對待”,理應從嚴查處。既是“惹 不起”,又是“常有理”的聲口,不僅出之於基層弄權的“專案組”,也出於高層口含天憲的威權人士。楊憲益對自己人生理念的忠實,對 世態橫禍的飲忍不發,就這樣又被他們在宣傳上利用了一次。
到了1989年春夏之交,這一套專政武庫 中並未棄置的不講邏輯的邏輯,不成理論的理論,終於再一次出籠。而平和的楊憲益也到了忍無可忍的一刻。
那年四五月間由胡耀邦逝世引發的學生運動,在 楊詩中有所反映,如:
驚聞大地起風雷,痛悼胡公逝不回。
誰道書生無志氣,須知大學有人才。
千夫所指都該死,萬馬齊喑劇可哀。
五四精神今再見,會看群力掃陰霾。
然而楊公想得太天真了,他只看到了昂揚的 士氣和旺盛的民氣,卻忽略了政治舞台幕後的利益關係,更沒有足夠地認清無產階級專政的非人道性和反人道性。
「六四」英語廣播譴責專政
從6月3日晚約9時50分在木樨地聽到第一聲槍響,野 戰軍奉命在北京市內,向學生和平民發動了“平息反革命暴亂”的戰役,似乎在6月4日早晨即開始打掃戰場,可謂速戰速決。
就在這個6月4日,北京電台年青的英語播音員吳小 庸,七十五歲的老翻譯家楊憲益(通過BBC),不顧個人安危,分別用英語向全世界譴責了這一法西斯暴行。
他們正義的聲音,我當時沒能聽到,後來也 沒有機會聽錄音。但我相信,這是中國整個20世紀後半葉向全人類發出的真正的人的呼聲。未來世代的孩子們,當他們開始學習英語的時 候,應該首先背誦這兩篇雖然不長,卻浸透血淚的中國的良知的發言。他們兩位都沒有留下自己執筆的中文譯稿,是個歷史的遺憾。
此文寫到這裏該結束了。無論表述為楊憲益退出共產 黨,還是共產黨開除了楊憲益,總之,這一斷裂是很難彌縫的。因為各有各的堅持。40年前,憲益以反對國民黨法西斯式的一黨 專政而投身於標榜民主憲政的中共領導的民主革命,40年後,他和一兩代像他一樣的所謂體制內知識分子一樣,經歷了幾乎相似 的心路歷程而大徹大悟。他在參觀遼瀋戰役紀念館後寫的一首詩裏,慨乎言之:“早知國共都一樣,當年何必動干戈!”雖云說史,也是傷 今。可惜在他的詩集裏只能看到《興城雜詠十一首》,而不是十二首。這失收的第十二首,我也僅記得其中兩句,又是一個遺憾。
2009年12月6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