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 NewCenturyNet: 周方舟：特朗普的大棋局

2018年6月14日星期四

周方舟：特朗普的大棋局

背景

"大棋局"是美国战略家布热津斯基对欧亚大陆地缘政治的一个基本定义。布热津斯基的地缘政治和国际关系思想体现在其高屋建瓴之作《大棋局》。

大棋局是苏联解体后，布热津斯基为美国谋划的二十一世纪的战略布局，它的中心思想就是：美国应在欧亚大陆这块世界上人口最多、自然资源最丰富、经济活动最活跃的板块上行使力量。欧亚大板块西起葡萄牙，东至白令海峡，北起芬兰，南至马来西亚，是一个巨大的、形状不规则横跨欧洲、中东和亚洲的"大棋盘"。欧亚大陆是全球面积最大的大陆和地缘政治的中轴。美国的主要任务就是处理欧、亚和中东的冲突和关系，防止任何潜在的超级大国崛起来威胁美国的利益。美国的安全和至高无上的地位取决于美国在这个大棋盘上通过合纵连横获得的认可或受到新兴力量崛起带来的挑战。

欧亚大棋局

特朗普就任以来，他面临的一个最大的战略困境就是世界和国际关系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而美国的国家战略的地缘政治却没有变。美国在用一个老框架下的国家战略视觉在疲于应付一个正在不断改变的新的国际关系格局。这个新的国际关系格局的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中国强势崛起的挑战和"一带一路"的地缘经济正在对冲美国的地缘政治的国际影响力。

特朗普对传统的美国地缘政治思想有个颠覆性的认知，即朋友和敌人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战略上的体现就是其他的竞选口号之一——"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美国优先"就是美国经济优先，地缘经济在美国对外政策的权重开始超过甚至代替传统的地缘政治。传统地缘政治是美国以超强的军事力量主导国际政治和经济秩序，美国为维持这一秩序承担大部分的军备开支，并在经济上向盟国开放市场。特朗普"美国优先"的地缘经济则完全颠覆之，在地缘经济主导下，以公平贸易为借口，一切以美国的经济利益为最优先，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锱铢必较，凡是占了美国的便宜的都得统统吐出来，凡是想继续占美国便宜的，必须得向美国打开你的市场，称之为贸易再平衡。于是政治经济学被特朗普彻底颠覆为经济政治学。

到底是政治>经济，还是经济>政治？这取决于何时、何地、何种语境。在冷战的语境下，地缘政治理所当然高居于绝对优先的地位，军事和经济只是地缘政治延续的手段。在冷战后，苏联这一最大意识形态的对手崩溃之后，尤其是在经济全球一体化后，地缘经济则大于地缘政治，政治和军事是为地缘经济服务的。中国正是在加入WTO后，及时将意识形态的国家战略调整为地缘经济战略才获得空前的发展。尤其是"一带一路"更是一项空前的地缘经济战略，若能成功实施，或即使成功实施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将对欧亚大陆的中轴和印度洋—太平洋地区的海上通道产生广泛的地缘政治影响。可以说在整个西方世界的领导人中，只有特朗普一个人看清了中国这个对外战略"大棋局"的经济意义、政治意义、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

特朗普明白，若继续延续美国地缘政治战略"大棋局"，美国的国力将承担不起，将无以为续，最后将因为承担的全球义务过多、地缘政治的战线太长，将导致综合国力的持续下降，最后引发美国国力的崩溃。特朗普也清醒地明白，如果美国的国力的崩溃将导致美国全球影响力的瓦解，没有任何国家可以救得了美国。反之，任何一个美国的盟国，甚至如科威特、科索沃这样的非盟国的崩溃，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美国的救援。因此，传统的美国地缘政治战略是不可持续的。美国要在欧亚大陆这个全球面积最大的大陆和地缘政治的中轴要持续行使影响力，必须要对国家地缘政治战略进行重大的调整，即调整为以地缘经济战略这个针尖对中国的"一带一路"这个地缘经济战略的麦芒。

在近期，我们看到非常奇怪的现象，美国和中国的贸易战在开打后不久，特朗普突然降低了声势，而将矛头对准了其传统的盟友。尤其是在G7这一幕，特朗普甚至不惜与加拿大、德国这样的亲密盟友撕破脸皮，其手下甚至对加拿大总理特鲁多进行人身攻击，诅咒其下地狱。另外一幕是特朗普与金正恩的历史性高峰会，还有特朗普正运作与普京的高峰会，而普京回应称,只要美国做好准备,他随时可与特朗普举行会晤。特朗普与中国、朝鲜、俄罗斯三国领导人中的两国已经建立了似乎很亲密的私人关系，特朗普对他们赞誉有加，特朗普似乎还在帮中国的中兴公司起死回生，这种私人关系看起来甚至远远超过特朗普与美国最亲密的盟国领导人的关系，如英国首相特雷莎·梅、加拿大总理特鲁多、德国总理默克尔和法国总统马克龙。特朗普正急于修复与俄罗斯的关系，然而因为"通俄门"的调查，美国国会设限特朗普不能单独决定对俄政策，特朗普的对俄政策必须经过美国国会的批准。这一切看起来似乎很乱，很不符合逻辑，特朗普这不是在做亲者恨，仇者快的事情吗？稍后会解释，在此只是提醒，对于政治而言，逻辑是有害的，对于国际政治而言，逻辑是政治的反题。

巴菲特在谈到特朗普的商业案例时曾经说道，他不赞成特朗普的负债经营，虽然回报大，但是破产的风险也很大。负债经营的最大风险是没有护城河，而护城河是巴菲特投资理念的核心思想。

传统的美国地缘政治理念正是巴菲特投资理念上的护城河的概念。美国在欧亚大陆一个个的盟国都是美国构建的一个个牢不可破的护城河，从北欧、西欧、延伸到地中海的北约、中东的以色列、沙特，通过印度洋和马六甲海峡的新加坡、澳大利亚，一直延伸到日本和韩国，这样一条漫长的地缘政治上的护城河护卫着美国的政治投资、商业投资和金融投资的国家利益，对冲来自欧亚大陆内部可能酝酿的政治风险、商业风险和金融风险。而特朗普与盟国在贸易上的冲突，正是不惜毁坏护城河的负债经营，其风险很大，其回报又是什么？

特朗普的"大棋局"

从以上背景，我们不难看清现在世界正在发生什么，特朗普想做什么，他的回报又是什么？

一、世界经济秩序正在走向逆全球化，WTO正处于解体的前夜

由于中国经济体过于庞大，中国现在的综合国力除了核武器以外，远超当年苏联的综合国力。中国对美国每年3500多亿美元的贸易顺差是过去30多年累积而成的资本流，这一稳定流向中国的资本流，将决定未来的历史方向。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通过贸易战根本无法解决中国对美国的贸易顺差的问题。稳定流向中国的资本流是在WTO这一美国主导的框架下进行的，因此中国媒体常说美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绝非虚言。中国媒体也一再提醒特朗普政府要悬崖勒马，特朗普也真的惊出一身冷汗。看清了，政治与逻辑就是如此对立，中国媒体绝对没有说错，凡是认为错了的，是因为自己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因此特朗普政府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悬崖勒马，怎么悬崖勒马？唯一的办法就是摧毁中国受益的WTO框架，截断流向中国的资本流。WTO是如此巨大的一个国际经贸框架，不是谁说摧毁就能如同吹灰一样的，它盘根错节交织的根太深，牵涉的面太广，牵一发而动全身。WTO框架下，除了中国受益外，还有美国的盟国也神魂附体于此，对美国敲骨吸髓，而且还牵动美国国内利益集团这一庞大的冰山。华尔街、好莱坞、硅谷、美国的媒体界、娱乐界和体育界都是WTO框架下的全球化的饕餮朵颐者。在WTO这一框架下，美国背负的是20万亿美元的债务黑洞。这就是特朗普政府面临的国内外政治的基本盘面，这也是特朗普遭受有史以来最厚黑的妖魔化的原因，因为他动了大家的奶酪。

美国债务钟

特朗普不可能在政治上说服盟国和国内的既得利益集团放弃WTO的框架。美国的盟国，尤其是欧洲的盟国已经习惯于从"马歇尔计划"开始就对美国尝鼎一膏，美国的邻居加拿大更是长期对美刳脂剔膏，而自己对美国则高筑壁垒。美国国内的既得利益集团恨不得把特朗普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脚。因此，特朗普寻求与他们的共识无疑于清秋大梦。他唯一可行之举是自毁护城河，激化与盟国之间的矛盾，将本来置于WTO多边框架下解决的贸易纠纷置于与美国的双边框架下以关税的方式来解决。

特朗普的策略是先对盟国各个击破，泥沙俱下，玉石俱焚，架空WTO框架，再招安受降，先破后立，再创一个新的框架。特朗普在推文中也不讳言要再创一个新的经贸框架来解决中国的贸易不平衡问题。一旦WTO从内部被架空，它将徒有虚名，只有WTO被从内部架空了，它才会轰然倒地，流向中国的资本流将断流。这就是特朗普解决中美贸易不平衡的大棋局。中国对美国的贸易顺差超过了欧盟和日本对美贸易顺差之和。欧盟和日本对美国的贸易矛盾是肉烂在锅里，可以通过内部机制来调控和转化矛盾，他们很容易通过知识产权方面的共识，就将矛盾转化为一致指向中国。中国和美国的贸易矛盾就不是肉烂在锅里的问题了，用一个伟人的话来说，是路线斗争的问题。

简而言之，特朗普在经贸上解决与中国贸易不平衡的根本办法，也是他正在做的和将要发生的事就是，通过激化与盟国的经贸矛盾，架空WTO，砸烂WTO，再建一个把中国排除在外的地缘经济新框架，来达到截断流向中国的资本流，使中国经贸成为无锚之船的目的。

二、地缘政治上中美朝和中美俄的博弈

朝核问题的背后是中国和美国在东北亚地缘政治上的矛盾和斗争，它是没有完结的朝鲜战争的继续。随着6月12日美朝高峰会特朗普和金正恩的历史性破冰的握手言和，美朝关系的改善，对朝鲜的安全承诺一下子诡异地转变为由美国来承担。

朝核问题的实质已经变成了不是去核不去核的问题，而是朝核可能指向谁的问题或是去核后的朝鲜选边站队的问题。特朗普已经在推文上指出，朝核已经不再是威胁了。既然朝鲜还没有完成去核，对美国就已经不是威胁了，那么朝核可能对谁是威胁呢？美朝高峰会抛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联合公报，他们私下是否还有秘密协议呢？曾经的中朝与美国之间的博弈会不会转化为美朝对中国之间的博弈，或朝鲜即使中立，对中国在地缘政治上都是重大的损失。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微妙了，太难回答了。地缘政治上的矛盾，只要背后有大推手，可以转化为天大的政治玩笑和狗血剧情。

更宏大的地缘政治矛盾斗争和转化将在中美俄之间展开。最近特朗普一直致力于突破与俄罗斯的关系，他在G7会议上就公开指出希望恢复俄罗斯的席位。俄罗斯由于吞并乌克兰的克里米亚一直遭受西方的严厉制裁，俄罗斯一直希望与西方的关系有所突破。事实上，普京上任之初，就希望加入北约而被西方所拒。

地缘政治上的最残酷的历史和现实永远都将是老大拉拢老三和一切可以拉拢的对象不惜代价来绞杀老二。英国拉拢西欧各国和俄国绞杀拿破仑，一战时英国拉拢各国和俄国绞杀德国，二战时英美拉拢苏联绞杀德国和日本。在重要的历史节点上，从来都有俄罗斯的身影，俄罗斯也都心甘情愿地被西方拉拢和利用，而且每次都付出惨重的代价也在所不惜，这是为什么？因为俄罗斯在文化上属于西方文化的末端，对于西方，它在文化上从来就不自信而又要找回从来都不存在的自信，所以在重大的历史时刻，俄罗斯从来都是人叫不动，鬼叫飞跑，只甘居于马前，唯恐落于鞍后。只要美国国会稍微减轻和放缓特朗普对俄政策的羁绊，基辛格为特朗普谋划的"联俄抗中"的大战略很有可能得逞。对此，中国真得感谢美国民主党为特朗普制造的莫须有的"通俄门"调查，通过国会暂时全面封杀了特朗普的联俄政策。问题是美国国会的这一政策能持续多久？随着国际战略棋局的演变和地缘政治战略的需要，这一法律上的桎梏可能随时解禁。

对于中国而言，美俄关系的破冰解冻，进而形成和达成共同的战略共识来遏制中国，将是中国面临的前所未有的地缘政治上的最大挑战。许多人认为这不可能，然而残酷的历史告诉我们什么狗血的剧情皆有可能。为什么中美联合抗苏可能，而美俄联合抗中就不可能呢？不可能有何依据？而可能的最大依据，不仅仅是特朗普地缘政治战略的需要，也是俄罗斯经济战略的需要，更是俄罗斯文化心理上的需要。俄罗斯时时刻刻都期盼着在文化上回归西方，俄罗斯人民时时刻刻期盼着重新拥抱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帕斯捷尔纳克、肖洛霍夫、索尔仁尼琴去重新获得人性的光芒，他们是俄罗斯文化与西方文化的真正交集。俄罗斯与西方结盟比它与中国结盟有着更深远的历史传统，更深厚的文化和心理优势。而中俄结盟却笼罩着更多的被俄国吞并中国土地的历史阴影和遭受的民族屈辱。

三、特朗普期盼的回报

美国财政部公布的月度预算报告中称，美国4月份的财政盈余为2140亿美元，创1968年有纪录以来新高。美国劳工部6月2日公布的数据：5月份失业率降至3.8%，与2000年4月失业率一致，均为1969年以来最低水平，是历史性的里程碑。特朗普在近期的推文中也称，美国股市的繁荣创造了7万亿美元的财富。（股市能创造财富吗？明明是海外流入美国的美元。有报道指，过去1年多流入美国的美元是12万亿）

这就是特朗普期盼的回报吗？不，这不是它期盼的回报。特朗普上任前有过一个梦想，他承诺给他8年时间，他将把美国过去40年欠下的20万亿美元的债务还清。这对任何人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但特朗普却说："没有梦想是遥不可及的"（No dream is too big）。可以肯定的是，在经济上，特朗普是一个反凯恩斯主义者，他将一改罗斯福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的凯恩斯主义，使美国摆脱债务的泥淖。对于特朗普来说，他的最大的对手盘，不是中国，也不是俄罗斯，而恰恰是西方自己，是美国自身，是全球化，是政治正确异化了人们的心智丧失了基本的逻辑和常识，是"特朗普现象"能持续多久亦或昙花一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