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4日星期四

我们需要精英主义——陆谷孙教授在复旦大学“星空讲坛”的演讲

陆谷孙
2009年11月06日
  这样的演讲每年都做,上座率还不错,那是因为新同学入学对复旦的Who's Who还有些好奇。我敢说今天在这屋子里的听众多数是一年级同学。到了高年级,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兼之Familiarity breeds contempt (熟生狎——熟悉了就轻视了),谁来听我啰嗦。
  说到"啰嗦",豆瓣上有个批评我的帖子,说这个陆某人讲来讲去总是老一套,什么提倡人文关怀,缅怀民国大师的学问和风骨,讽刺拜金主义,反对功利主义学英文等等,抽剥出几个关键词很容易;对我写的文章,说是一派"遗老风",很不喜欢。我觉得批评挺切中要害,谩骂当然不好。说批评有道理是因为自己也觉得与80和90后交流缺了个"公分母",有点像"祥林嫂"了。所以从2009年开始,决定除去"雇主"分派的任务,再也不到其他学校去演讲丢人现眼;另外,今天也要试图讲点新的内容。不过,话说回来,一个人成天思索的内容,特别在特定阶段,总有一定的连贯性,就像龙应台的台湾悲情主义,从香港讲到法兰克福,你要完全摆脱开"关键词"还真不太容易呢。
 
  以前的讲题不外乎"学好外国语,做好中国人","身在丝绒樊笼,心有精神家园","日常生活是草根的,精神世界是精英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英语学习中的Pressure and Pleasure"等等。其实主旨和用意都是不错的,希望大家在铺天盖地的功利拜物教中,给自己划出一条底线,有一点坚守和担当而已。你要拜倒在功利面前,或是缺了一点定力,身不由己地被铺天盖地席卷而去,我也理解,因为我相信"你活,也让别人活"(Live and Let Live),也叫做"和而不同"吧。只是高等教育批量生产出拜物教徒,而培养不出哪怕是个位数、两位数的知识人、思想人、道德人、性情中人,我看这教育也够失败的了。
  昨天我看到报道,说病愈出院的赵本山大叔6天花费64万,而山东省还在制定法规要禁止家教,以限制教师的收入让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到课堂上来。两相一比,于是大家不爽了。  
  我倒是一点都不会去艳羡那位大叔,因为我觉得在自己领域里占有的并不比大叔少。就从我正在读的书说起吧。譬如说,我刚读完Dan Brown的《失去的符号》,正借给学生传阅。(我以每周一书的方式把自己最近读过的英文新书与学生共享。上周是Frank McCourt 2005年的自传体小说《教书匠》[Teacher Man],本周是《沛儿的故事》[The Story of Pi]。)读了《达芬奇密码》作者的新书,对欧美共济会(freemasonry)以及这个准黑社会对政治的操控作用,入会仪式如何,对我原本已经熟悉的华府地理、民情,国会山何以仿古罗马建在潮汐盆地, 共有580几个房间等等,都成了知识储存的一部分,晚上做梦也会梦见用骷髅盛着红酒喝——那是共济会入会仪式的一部分。再一本是龙应台的《大江大海1949》,国共内战中的小叙事,专写"一将成名万骨枯"中后三个字的。读了这样的书,看到《建国大业》中战报淮海战役歼敌50余万人,不禁会想到50多万个家庭的悲剧,而且是在抗日战争中国人死伤四五千万人之后,同胞自相厮杀啊。今天的长春亚泰踢足球的,还知道辽沈战役长春围城期间饿死过多少人?这时你又会想到斯大林的名言:"一个人的死是悲剧,许多人的死只是统计数字而已。"何等的气魄啊!只是在国家、制度、意识形态、政党、领袖和人民这几者的关系上我们会有新的顿悟。党国,党国,把党放在国之上,都是被当年的蒋委员长叫得太多而变成耳熟能详了。还有,国家利益是什么?主权、领土完整、资源保护?还是社会制度、意识形态?真的高于一切吗?爱因斯坦可不这么看,他最后是放弃了德国国籍的,但德国政府却把他下面这句话镌刻在政府大厦里:"在人生丰富多彩的表演中,我觉得真正可贵的不是政治上的国家,而是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是人格。"想到所有这些千百万死去的同胞,你会体会到一种大悲,人也会变得谦卑,发生敬畏。你说咱们这位赵大叔会去积累这样的智慧、悟解和感情吗?随着爱因斯坦说下去,那就是赛义德说的"有倔强性格的彻底的个人,处于几乎随时与现存秩序相对立的状态"。也有人把这类人叫做"牛虻"。我说的知识人、思想人、道德人、性情中人,也就是这个意思。
  不看重豪宅、名车、名牌、美女,也不要绿卡和外国国籍,可能跟我喜欢读书,读了书总爱多想一想有关系。而我又是个"teacher man",按柏拉图转述的苏格拉底的话,教书主要不是传授新知,而是帮助改变学生先前持有的信仰。中国人不是也讲究"学贵乎疑"吗?现在有些作家写作品,包括我的学生写英文作文,老爱描述白领生活:怎么开车上班,如何交代秘书,怎么在俯瞰城市的摩天大楼办公,怎么喝咖啡,不但开会讨论项目时颐指气使,夜里还没完没了打conference calls,浓浓透出一股艳羡的味道,以为这就是精英主义生活方式,而少有像这次得诺贝尔文学奖的Herta Mǔller那样写"被剥夺"、"恐惧"、"少数族裔的异质文化"等等题材的。这文学价值的深浅,不用我说,一望即知。
  有人可能因此说我势利。非也。赵大叔自有在他那一领域里特别的追求和感悟,也在朝着他的精英主义接近。我要说的是:赵大叔、我、你们——任何人,都要像Matthew Arnold说的,"让每个人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let every individual become a better version of himself)。请注意"更好"两字,而不是"最好"。这是一种强调个人终生修养并提升自己的"精英主义",如果让我来解释,就是三句话:第一句"追求超越——注意:是'超越'而非一定是杨福家兄所谓的'卓越',超越的当然是自我",第二句"求智向善",第三句"不断抵近——抵近的目的地自然是彼岸"。如果我说我们需要这样的精英主义,赵大叔也需要,在座的"愤青"会反对吗?我这三句话其实只是给柏拉图转述的苏格拉底另一句名言"悟到自己无知才是最大的智慧"作了个脚注而已。
  我的三句话当中,"求智向善"最带价值判断的味道,何谓"智",何谓"善",肯定标准不一。那就求最大公分母吧。"大智闲闲,小智间间",在大学里求学,深谙自己专攻学科的各种知识,兼顾常识,那就是求智。总不见得英文系读了四年最后不知道Cain跟Abel谁杀了谁,David与 Goliath决斗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吧?(其实这已不算专业知识,而是常识。)我们现在讲国学,到外国大办孔子学院,难道天命的、血缘的、等级的、人治的儒家就是中华文化的唯一源头?别忘了我们有诸子百家呢,更别忘了当年毛主席怎么因为褒孔、贬墨、无视老子而批判郭沫若的:"郭老从柳退,不及柳宗元,名曰共产党,崇拜孔二先。"国内900万儿童读经,我倒宁可让他们看看丰子恺的漫画,像《妈妈不要走》之类的,唱唱李叔同的"长城外,古道边",读读朱自清的《背影》,老舍笔下的北京,沈从文的湘西,张爱玲的上海,读读鲁迅怒不可遏的匕首和投枪,胡适心平气和的实证,当然,还有1949年以后的顾准《文集》和《日记》,陈寅恪的密码诗,古华的《芙蓉镇》(看谢晋导演的电影也行啊),丛维熙的《走向混沌》等等。同样,说到西方文明的源头,从希腊城邦到罗马帝国,从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再经新古典到启蒙远动,从法国大革命到二次大战,希腊城邦流动的爱琴海文明,海上契约必须共同遵守的约定;罗马的公民社会和法制原型;讲究个人尊严以及权利和义务平等的日耳曼骑士精神;提倡节俭和积累的清教文明,要好好理出个头绪来为我所用,绝不是"西方文明的主要资源是个人主义"一句话就解读清楚了。智与知两个字在汉语中是异体字,意义相通。在我看来就是truth-seeking,当小老百姓的追求真相,历史的和现实的;掌权的公开真相,即便有所顾忌,至少不掩盖、歪曲真相,非说谎不可时,说些"白色的(指无害)谎言",就算做得不错了。  
  这个房间里的都是读书人,我们需要的精英主义,主要营养只能来自书本,而且不能因为"政治正确"反对DWEMS(死白欧男)就不读经典。学英国文学的,从莎士比亚到《尤利西斯》和《荒原》这样的文本属于必读,阅读中追求大悲大喜,大彻大悟,既有精神狂欢,又有精神拷问和淘洗、升华;不但要博览,以做"杂食动物"自怡,还要专注地沉潜精研——那是对特别打动自己的作品而言的。从文学到文学批评,再从文学批评到知识分子的思想史演变,这是读书的轨迹和必然指归,最后落实到制度思索和社会批评。目光或称视界,从自己看别人,别人看自己,到别校看复旦,外地看上海,世界看中国,扩大再扩大,直到从银河系看地球、人类。就这样,读书,思索,盱衡,"不逾距,不从众"(虽然我反对儒家独大,这句话还是愿意引用的),每日超越一点,向着彼岸无限接近,做个"具有倔强性格的彻底的个人"——知识人,思想人,道德人,性情中人。这就是我今天想跟各位分享的一点体会。

——2009/11/6《联合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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