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3日星期六

李南央:忆王建勋—— “跟进”审稿人

图:2013年10月30日在李锐家跟黎澍儿女们的合影。右一为王建勋。


从小在中南海长大的前工人出版社编辑王建勋,洞察红门之早之深罕见,尤对中国当代腐败之源——权贵阶级及其罪恶、腐败、牌坊乃至精神、文化、道德上制造的浩劫,深恶痛绝……

跟李锐淡如清水的君子之交

记得是在父亲那里认识王建勋的,他曾是工人出版社的高级编辑,主编过"学灯文丛",父亲因此对他十分倚重,常请他修改文章。一个电话,建勋即来取文,看后再挤公交车上门归还。有专车的父亲,体会不到平民建勋的辛苦。后来建勋给老头子买了一台传真机,送上门安装并教授了使用方法,说好再有文章就用这个机器相互传递。不久老头子说这玩意不好用,其实是记不住操作方法了,建勋只得回到老路,随叫随到。我在父亲家碰到建勋,他总是空手而来,逢年过节也不常登门,跟李锐真是淡如清水的君子之交。
我同建勋熟悉起来是跟海关打官司以后,我不了解国内的情况,状告需要朋友们的指点。案子一开始法院在立案上刁难我的律师,说无法证明委托人身份——即不能用护照复印件上的李南央证明是李南央。我因此想回国,在到达当日搞个媒体采访,将法院做法公之于众。向多位朋友征求意见,建勋回复说:
"你的打算不切国内当前实际——我指你欲落地即开记招会。首先,敢来的记者不会多;然后,来的人中敢写稿的,我估计不足半数;最后,仅有的这几篇稿子肯定会被枪毙。你既然已经切身体会到了国内法院的"耍赖",为什么还要对大陆媒体有所期待呢?一国没有两制。"
寥寥数语将事儿点透。我转而透过香港纸媒发表案件进展报道,接受美国公共电台,《纽约时报》采访,然后用电子邮件转回国内请朋友们传播,终于逼出《环球时报》"居美的李锐之女不应脱离中国实际"的文章,让我的案子在大陆官媒曝光。这赖于建勋最初的指点。
狭义坦诚、清透睿智
"跟进"文需要理性、严谨,我对自己的文字功夫没有把握,想请建勋帮忙把关,但又担心会成为他的负担。我写电邮给建勋:"我对你的文学和旧学功底是十分信任的,细微之处,可见真功夫。我初中毕业后的自学都放在工科上面,文学训练很差,旧学就是中学课本的那几篇古文,也差不多都还给老师了。今后少不了还要叨扰你。"他立即回复了:
"你大可不必为自己的文字功底和文学修养自惭形秽,术业有专工。如果让我现在进入到你的专业领域,小学生都不如。今后如有驱使,但说无妨。4月底5月初,听你号令行事。估计前路不会平坦,要有长期抗争的心理预期。"
狭义坦诚、清透睿智,多好打交道的一个人!
去年底我订好回国的机票后就告诉了建勋,约他在京见面。他回复我:"春节北京见!"这是2015年12月3日,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封电邮。到京后给他电话,才知道他突发白血病,身体很弱。我一时无措,说:"你好好养病,不多说,免得疲倦;不去看你,免得带去细菌。"他说:"好,文章还是发给我,有精神就看。"放下电话,心里实在是难过。我将建勋的病告诉了继母,老太太是非常喜欢建勋的,她立即给认识的国内血液病第一专家陆道培先生电话,他家人说先生出国了,下个月才能回来。我四月份回国给父亲过生日,继母告诉我带建勋去过陆道培家了,陆先生说,到他的私立医院看,至少要一百万,也没有百分百治愈的把握,建议还是在人民医院治疗。我听了黯然:一百万!建勋五十二岁在社领导给出的"不换思想,就换人"的两条路中选择了"被退休",即便倾家荡产(住所为旧楼老式两居室),他也是掏不出这笔钱的。继母说:"要是十几万,朋友们一起凑凑还是有可能的,一百万,拿不出啊!"我给建勋电话,他恰恰第二天要住院再做化疗,声音听起来没有半点沮丧,说是会积极治疗,往最坏处想,向最好处争取。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吧。一出院就给我发电邮,继续为我看"跟进"。我告诉他我等着他的来信,下次回京一定见。
回到美国后,一直没有建勋的消息,我觉得可能治疗效果不理想。6月23日,突然接到小群的电邮:"王建勋昨天去世了。"我一下懵了:怎么会这样快!
信仰胡适的自由主义
自从建勋当了"跟进责编",每次回国不是我约他,就是他约我,一瓶啤酒、两碟小菜,两碗炸酱面,海阔天空,什么都聊。我才知道他从小在中南海长大,父亲解放后的主要工作就是给董必武当秘书。董必武的夫人小很多,没文化,两口子总闹矛盾。一次吵架,董必武气得离家出走到了广州,广州并没有得到董老南下的通知,立即给中央办公厅电报询问。建勋的父亲被找去挨了一顿狠剋:怎么没服务好董老,闹出这样的事情。建勋说父亲真诚地认为自己没把工作干好,一次次地检讨。晚年父亲躺在病榻上跟他唠叨往事,哀伤地说:现在我才明白那些都是什么屁事,有什么可检讨的,真是窝窝囊囊了一辈子呵!我看到建勋的眼眶红了,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建勋是跟习近平从小一起在中南海里玩大的孩子,后来又同在陕北插队。建勋回到北京在工人出版社工作后,习近平在河北正定县当县委书记的时候,还开着一辆破吉普车找过他,让他带着去找《工人日报》报导过的一位化学家去正定帮助立项建厂。两人到了中关村宿舍,却不知那位学者住哪个单元、哪一层,习近平拉开吉普车门站在踏板上冲着宿舍楼大声地叫唤那位先生的名字,引得楼上有人开窗吼回来:"睡午觉呢,瞎嚷嚷什么!"建勋说,那时候觉得习近平有些急功近利。当然以后官作大了,习就再也没有找过他。
独立制片人杨伟东在2012年策划了一个对171位著名学者的采访,建勋是其中之一。采访中被杨伟东问到信仰什么,他说:"我的信仰有个破灭的过程,小时候受家庭影响、受学校教育,我是一个坚定的信仰共产主义的小屁孩儿……现在要说还有一点的话,我信仰胡适的自由主义。"好友岳建一纪念他的悼文中说:"这个红门之后,洞察红门之早之深罕见,尤对中国当代腐败之源——权贵阶级及其罪恶、腐败、牌坊乃至精神、文化、道德上制造的浩劫,深恶痛绝,言之曾经泪下。"建勋出淤泥而不染,是当今中国不可多得的不为威武所屈、不为富贵所淫、不为贫贱所移的知识分子。
从状告海关开篇之文"致三中院的公开信"起,整整两年,建勋对我发给他的每一篇"跟进"草稿认真审校,我珍存了他对第十七篇的回复:
"南央:《十七》上午收到,快看完时,突窜而来的小外孙一巴掌拍到键盘上,只好去陪已再三央求不已终致懊恼之极的他去玩,现在接着写。——"
那次杨伟东对建勋提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在您当下的生活当中,您最需要的?"建勋应声而答:"最需要人性,我认为这是当前最最缺乏的。"建勋作为一名著名学者,最让我感动的是这封电邮中流露出的对小外孙慈爱的人性!建勋是一位生活清贫,感情富有的好人! 天公不仁,忍夺好人!

——原载《动向》杂志2016年七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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