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27日星期一

朱毅: 雁归天山(下):特色文明高海拔的“天葬 ”


 刘宾雁长眠地:北京天山陵园  

      冬至的前两天,老鬼才转告我宾雁先生归葬的确切地点:天山陵园。
于是击开天山陵园的网刊,图片确有一种归魂天国的圣洁与美,而扑入眼帘的第一篇文字,写的是以身饲鹰的“天葬”!
冬至日送葬天涯归骨,天山陵园说天葬,想必都各有寄托,一如我之如此渴望跻身刘宾雁先生最后一程的送葬行列——23年前,又一次被宣告无罪,终于告别了李九莲所由走向刑场的那座美人蕉院落。不久,就辗转读到戴晴大姐的一封信,永远记得那劈头第一句就是:“受刘宾雁先生委托,我一直寻找着李九莲……”我才确知,宾雁先生是确实收到过我六年前寄自另一监狱的《还在流血的爱情》的名流之一。却似乎意外的老鬼之外,就只有宾雁先生,在数以十万计的来信期盼中,在为正义的不尽奔波与权势缠扰中,始终心系着思想而不幸的李九莲及其辩护士们!……
那该是苦难深渊中的怎样刻骨铭心一种感动!羁绊天涯、客死异邦,生前遗铭……23年来,我对宾雁先生感恩的遥念与痛惜,年复一年,不敢有尽。十一月十一日上午,林希翎迎骨志铭终于铺砌成功,白峰遥望,遗骨天涯的英灵们心天历历——第一个自然就是宾雁先生!回京读到王康先生的《吊祭不至,英灵何依?》,才知道先生遗骨早归,祭日已过,顿觉十分失敬,早应有所祭啊。于是就在铁玫瑰园纪念林昭、张志新冥诞的那天,赶紧请严正学的妻子春柳嫂给与王康、小雁都甚笃的刘真大姐打电话…….
没想到先生葬仪就择定在这个冬至!
更没想到鹰鹫真的啄空了刘宾雁墓志铭——冬至日的天山陵园,人们面对一块无字墓石!

 
正午的席间,宾雁先生钟爱的女儿小雁无奈而不平地面对我感叹:你们为林希翎(墓志铭上)选的那段才厉害着哪!
小燕不知道,我正在把“刚刚刻就温岭的两块林希翎墓志铭,又面对天山无字碑”的悲怆——遭遇又见证“被天葬”的悲怆,刻录进她从普林斯顿带回来的一本签唁簿中。我料定,这就是网络华夏明天的聚焦。小燕当然更不会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天空,莫非鹰鹫,我们在白峰砌就的林希翎迎骨志铭,是已经遭遇过鹰鹫剥啄的了:原稿中“最后的右派”——使历史之成为历史、林希翎之成为林希翎最最关键的五个字——在铺砌的墓志铭上已经荡然无存了。
不过驱车天山陵园,墓刻之有无虽有预感,却又心存种种侥幸:毕竟林希翎另一块墓志铭——一段关于“愚昧的幸福,智慧的痛苦”的心魂自白,还是保持了完整本来面目;毕竟相对于这段自白,宾雁先生生前自拟的那二十八字墓志铭就太过平和,太过卑谦了;毕竟一个中国最后的大右派,一个被誉为“中国良心”的大右派,他们之间不仅级量相近,而且太多的相同相似:同为赫赫华夏的忠贞儿女;同被三位领袖以各各不同的心态注目萦心:毛泽东、邓小平、胡耀邦;同以一己的沧桑与不幸,浓缩着当代中国政治风云的变幻与苦难;而各自的骨灰盒,也都归自大洋彼岸的异邦……不料,折进天山陵园艺人园,面对着的只是空无一字的紫金墓石!早就不再“妄想”的大洪小雁,这天该是沉浸在父亲终于落土的慰藉中了吧;而“特色文明高海拔的天葬”的悲怆与阴霾,久久在我心天挥之不去,欲驱更浓!两位如此相近相同逝者,同处天道王土,同在鹰鹫天下,同葬公墓,同是墓志铭,何以温岭太平山公墓与北京天山陵园处置这般不同?
思之再三:文明是有温度的,政治是有海拔的;毕竟晚年的林希翎相对宾雁先生更边缘些;我在温岭的侥幸未必是成功,或许正是阻遏林希翎遗骨归半北京的某种精心的疏导呢;而首都北京,有着绝不同于南国一隅温岭的“政治海拔”与维稳需要……

 
                        万佛陵园名人苑包遵信无字碑      
   
  也正因如此,无字碑,才并非天山陵园在北京公墓区的首创。去年清明,甘粹先生、老鬼夫妇与我就凭吊过万佛陵园的包遵信无字碑:青花岗岩雕磨着一方展开的、编辑棱线豁然的册页,矗立在梅雕上,雕座上也铺展着书简,上上下下都空无一字。看来每一块这样的无字碑后面,都有一个大写的灵魂故事,都绝对站着同一类“天葬师”,飞落着同一类鹰鹫,剥啄着血肉也剥啄精魂。最记得那天万佛高处的“红袖箍”上上下下,何其敬业与活跃!听着戒台寺的钟声,绕碑洒祭着他最爱喝的五粮液,也洒向南天——遥遥祭奠着林昭与李九莲。但那一天上午的自始至终,我都并未萌“天葬”之悲,鹰鹫之想。包先生也并没有预留墓志铭。那空空的石雕册页,在当时的观感里,是对后人形象的期待与召唤吧?天葬——本是藏佛信徒们虔敬追随佛主的以身饲虎,希冀通过最后碎尸、鹰鹫啄食、彻底奉献以灵魂出窍的的崇高葬仪,是天国对佛徒最神圣的超度与召唤。却绝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汉民族传统能容,对于无神论者,就更是一种羞辱与豪夺。我不知道在北京地区,这类遭政治鹰鹫剥啄而无字的墓石,究竟还有没有?还有多少?但刚刚为林希翎刻碑之后,就面对天葬师鹰隼对刘宾雁死后如此的浸淫剥啄,以致天山陵园的紫金墓石上空无一字,那激荡悲魂的倒落差,那“天意”的“崇高”与渗透一切的不可抗,那对政治血肉与精魂遗迹彻底的吞噬,那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政治鹰鹫,那彻心彻肺的长夜严寒感,才在我的心天麇集浓聚出如此悲怆的境像:特色文明高海拔的另类“天葬”!不,“被天葬”!——无奈却悲壮的天葬!
只有唯有“天葬”:,死后才会遭遇如此彻底的剥啄!
傍山攀升、迤逦而上的天山陵园,虽不著名于京城,却确实远比万佛陵园更具归魂天国的气势。但其最高峰的海拔,想必不足世界第二天葬台——海拔4700米的止贡提寺右侧山坡上的天葬台的五分之一吧。不过,政治海拔的比较就恰恰相反了。墓志铭,对于汉民族知识层,往往是归天之魂的人间铭痕或礼赞。邓小平不争论期限是20年。长达22年严酷彻底的封禁之后,悄然归骨的刘宾雁生前渴望铭留在墓志铭上的心魂微痕,如此平和,如此卑谦,却仍然为 “天葬师”们不容。他们是在彰显威权与政治北京的高海拔,他们是在创造一种泯灭精神的非人殡葬文化,为着权金集团核心利益最大化的稳定,泯灭任何历史与真相,价值与尊严,忠肝与义胆,直至仁人志士的死后。是这种以剥啄为创造的精神对峙、泯灭与扫荡,是天山陵园天路——天葬——天国又模糊又刻意的引领,是我见到的又一方无字碑——硕大厚重、以20度角稍稍倾斜、形象上比包遵信无字碑更可任鹰鹫恣肆麇集啄食的一方紫晶斜台,在北京西郊天山陵园艺人园,定格了一个远比止贡提寺右侧山坡上的天葬台更“神圣”、更彻骨、更惊心动魄的“圣迹”!

                      刘大洪(右)在父亲刘宾雁葬仪上致祭

  所以,我一直认定大洪在父亲葬仪上的祭辞“堪称经典”——可惜由于录音模糊,次日晚间小雁才将文字辗转传来——平平白白的四百个音节,简炼叙述着父亲的“第二种忠诚”及其在高海拔政治中国的遭遇,却经幡般飘荡着现实的忧思,白雪般晶莹着尊严的抗争:宾雁先生的心魂血脉宏愿遗恨尽在其中。而尤为经典的是,在不可复制的刘宾雁最后一程历史现场,紫晶墓石“天葬台”上被啄食殆尽的28个字——“长眠于此的这个中国人,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说了他应该说的话”—— 终于被天地人伦,平平静静镌刻进了人民的天心与大历史时空,既诠释着“圣迹”的来由,又让“圣迹”成为一种文明的标尺与无声的呐喊:
这块无字的石头刚好丈量出这个国家与当代文明社会的距离。我相信,后人们终有一天会读到父亲的这段话,也会听到这块石头背后的故事。”
是啊,这块无字石头背后的故事,比慈禧专制的时代还沉重:众所周知,秋瑾对于清廷绝非“第二种忠诚”,可秋社三杰首葬秋瑾于西泠桥畔,徐自华具刻《鉴湖女侠秋君墓表》杭州各界四百余人参加谒墓致祭,只是秋瑾就义半年之后的19082月。这个故事,甚至比勃涅日列夫体制僵冷。莫斯科新圣女公墓的赫鲁晓夫黑白纪念墓雕,落成于1974年——那时,老勃篡权还不到十年。而墓雕设计与雕刻者,恰恰正是赫鲁晓夫大权在握时狠狠整饬过的雕刻家涅伊兹维斯内。既然死后的殡葬也属于人权,属于文化与文明的一部分,那么因良知而放逐的当代中国的老人们,承负着怎样的文明倒落差!
无字的紫金石,更丈量出了特色政治文明迥异于普世文明的的高海拔与严寒!且不去比较战后的德国与日本,是在“敌国”怎样的宽容与引领中融入普世文明、成为经济大国的了。文明人类至少记得:同葬着铁血镇压巴黎公社的梯也尔与巴黎公社烈士的拉雪兹公墓,出现《国际歌》歌词作者、巴黎公社委员欧仁鲍狄埃墓,也不过巴黎公社失败后的17年。巴黎公社那震撼世界的七十二天——至少那三万公社社员战死的“敌意”,应该远甚于中国的八九/六四吧。可对巴黎公社被放逐者的“大赦”,在十八年后的1789年就实现了。我想,离世界人权公约缔约几乎还有半个世纪的法国战胜者们一定懂得:“大赦”,其实正是赦免他们自己!所以他们并未阻遏欧仁鲍狄埃墓出现那册白色大理石雕成的斜斜打开的书,并不禁止诗人的朋友和景仰者们把他的一首首诗歌的题目——“起义者/让米泽尔/蛛网/面包的话/地球之死/国际歌”镌刻其上。那一切几乎过去两个世纪了。二十一年后放逐犹遥遥无期的特色中国,大洪小雁也罢,宾雁先生的景仰者们也罢,谁曾奢望在天山陵园墓石上镌刻那些震撼过一个时代的篇目——“在桥梁工地上/上海在沉思/人妖之间/第二种忠诚”?这就是特色文明与普世文明的距离!
这也就是“第二种忠诚”在故土的宿命。

巴黎拉雪兹公墓的欧仁鲍狄埃墓,其上斜斜展开的书镌刻着诗人的诗作篇目


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西郊天山陵园2010年寒夜最长日的白天。墓前祭奠的几乎全过程,我无休无尽地用石块、用泥块,用碎土,镇住铺展在无字碑前的挽联痛幛,以防悲咽的悲风把它们卷起,骚扰圣洁而庄严的追思进程。这一天我所遭遇与见证“天葬台”与“天葬”,啜泣与倾情,将永远与我一系列刻骨铭心的心历与恨憾融合在一起:有权势为一个思想而不幸的李九莲把60个正义男女投入监狱的人们,33年了,没有一个人透露出枪杀后又被辱尸的李九莲,被草草抛埋在那块野地(?!);法共的总统竞选议员都亲自出席了巴黎拉雪兹教堂的林希翎葬礼,可温岭的林希翎归骨追思会上,我没有见过一个在职的哪怕箬横镇一级的政协委员——尽管胡锦涛亲切地握着林希翎的手祝福过;在北京,有志新桥、志新路、志新村,可只有空冢的张志新的35祭铜雕,却与林昭铜雕一道,被压迫在私家的后花园里;对于《生死之间》纪录片开篇的钟海源,编导的某些讹错与失真,我也同样难以释怀……..这些融合的悲痛记忆,会永远向我警示精神、思想、正义、真相、人权与前驱者死后的尊严,在权势与犬儒中国真实的位置,与作为苟活者不可懈怠的责任……
良知中国更一定永不忘怀雁归天山的这个冬至日,连同这一天的无奈,这一天的抗争。永不忘怀天山陵园这块紫晶无字墓石——特色文明高海拔天葬的“圣迹”:它无字地书写着大写的民族精神。无奈是屈辱也是召唤,抗争必定壮美。墓石之下,就是寒夜最长的这个日子,中国的大雁和中国的大地庄严一体,这本身就是悲壮绝美的抗争。何况这天那涌潮般的追思,绝对壮美过天葬台上争相啄食的鹰鹫;这天那铺满一地的挽联痛幛,也绝对比止贡提寺天葬台飘飞的经幡,招扬着更具普世光辉的价值。据说,止贡提寺天葬台与世界第一的印度斯哇采天葬台之间,有一道佛光在空中遥遥相连。那么,照耀着受难的普罗米修士和灵岩山的,连接着天山陵园刘宾雁无字碑与温岭白峰林希翎墓志铭的,也一定会是同一道光。
刘大洪就是在这样的光照中在父亲的葬仪上祭辞的,全文如下:

各位前辈、各位朋友、各位亲人:
感谢大家这么冷的天来参加父亲的葬礼,送父亲走完最后的一程。
父亲是1925年生人,2005年在美国病逝。五年后的今天,父亲终于归葬故土。父亲回到了这片土地上,但是他一生为之奋斗的社会公义并没有在这块土地上得到彰显。30多年前,父亲曾经向全社会敲响过警惕贪腐的钟声;十几年前,父亲远隔大洋,在流亡地又不止一次地警示中国拉美化的危险。这些警告都不幸言中,在这个国家的现实生活中被不断验证。
父亲在生前曾经说过,希望将来在他的墓上,能够写上这么一段话:“长眠于此的这个中国人,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说了他应该说的话”。但是今天我们眼前的这块碑却无字。这块无字的石头刚好丈量出这个国家与当代文明社会的距离。我相信,后人们终有一天会读到父亲的这段话,也会听到这块石头背后的故事。
今天是冬至。冬至是中国人安葬、扫墓、祭祖和怀念先人的日子。让我们纪念他,纪念他拒绝权贵的盛筵,选择了站在良心和人民一边;纪念他一生艰难坎坷,不懈地与黑暗斗争,为受压迫和受欺凌的人们呐喊。
今天是冬至。冬至是一年中寒夜最长的一天。让我们纪念他,让他的信念温暖我们的信念。

2010//冬至日—圣诞日于北京
 
林希翎墓志铭



                          连通斯哇采天葬台与直贡梯寺天葬台的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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