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14日星期一

长平:谁在糟蹋谁的经典

自选秀开始,新版电视剧《红楼梦》就背上了“糟蹋经典”的名声。最近一批演员定妆照公布,更是激起了一场讨伐的浪潮。我完全理解一个小说迷因为别人的改编不合心意而受到的伤害,但是认为需要对“经典”及其如何被“糟蹋”进行辨析。

什麽是经典?也许很多人认为,这个问题不需要讨论,其实不然。细看那些对“糟蹋经典”痛心疾首的文章,都强调经典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记忆,是民族文化 的依托,所以不能轻举妄动,俨然一动就会导致民族精神大厦将倾。所以,有人直接把经典名作的改编者骂作“民族败类”、“不肖子孙”。

可是,如果去查字典,你会发现经典的定义里往往没有“民族精神”。通常它是指传统的、杰出的、典范的、历经万世而不朽的作品。卡尔维诺在《为什麽读 经典》一文中不厌其烦地给经典下了十四条定义,没有一条定义里提到了民族精神。和那些把经典当作集体遗产供奉起来的意见相反,卡尔维诺强调“它与读者建立 一种个人关系”,“出于职责或敬意读经典作品是没用的,我们只应仅仅因为喜爱而读它们”,因此他的第十一条定义是:“‘你的’经典作品是这样一本书,它使 你不能对它保持不闻不问,它帮助你在与它的关系中甚至在反对它的过程中确立你自己”。

要知道,卡尔维诺是一个极其珍视民族文化的作家,他曾经走遍自己的祖国收集民间故事,整理出版了《意大利童话》一书。他比我们这里大多数口口声声要 维护民族文化的人都做得要多,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把经典和读者都分别束缚起来,而是睿智地指出阅读经典是一种“个人关系”,那是“你的”经典。

那麽有没有糟蹋经典这种事情呢?当然有了。严格地说,对于一个热爱经典的读者来说,任何改编都是一种糟蹋。实话说,“公认”经典的87版《红楼梦》 电视剧,我看第一眼就觉得不对劲,欧阳奋强和陈晓旭并不是我心目中的贾宝玉和林黛玉。同样地,我也不认同李少红剧组的“定妆照”。我同意,若曹雪芹地下有 知,一定会被这些“90後”气得发疯,但我相信他也会为此前的所有改编生气。海明威曾经指着银幕对女儿说,“孩子,这种行为(即把他的小说改编成电影)是 在往爸爸的啤酒杯里撒尿啊”。最珍爱作品的人是作者自己。

有一些大家认为改编得成功的作品,其实也并非“忠实”原作,恰恰相反,导演大胆地改编成自己的作品了。比如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并不是苏童 的《妻妾成群》,《菊豆》并不是刘?的《伏羲伏羲》。《飞越疯人院》电影大获成功的同时,小说作者发誓一辈子都不会看一遍,而且因为电影改变了他原作中印 第安人的叙述视角而提起诉讼。

再往下说,我们会发现,经典通常都是“糟蹋经典”的结果。如果以原作或者原本的事实及价值观为标准,那麽《三国演义》是对《三国志》的糟蹋,《西游 记》是对玄奘取经故事的糟蹋,《红楼梦》更是对儒家经典中主张的纲常伦理的糟蹋。经典的确是民族文化的一部分,不过“糟蹋”也是民族文化的一部分,这就是 卡尔维诺说的“在反对它的过程中确立你自己”。

事实上,只要是改编,就几乎不存在“忠实原作”这回事儿。有人说过,每一部作品都是作者的自传,导演亦是如此。李少红只能拍出“她的”电视剧,而不可能拍出曹雪芹的小说来。

由此可见,就文艺作品而言,糟蹋经典这种事是有的,但是只有针对个人喜好的糟蹋,而不存在针对族群的冒犯。针对族群的冒犯,往往是对宗教典籍的改编,那是另外一个问题。而在当代西方社会,人们已经习惯了文艺作品中各种各样的耶稣形象。

反对“糟蹋经典”的人总是拿“文革”作为例子。那个时期糟蹋了几乎所有的传统经典,对于民族文化的破坏真是罄竹难书。其实,这正是因为人们没有也不 被允许和传统经典建立起“个人关系”,并非对经典“想怎麽样就怎麽样”,而是只能一个样,以同样供奉神灵的方式来树立新的经典。

如果大家都和经典建立了“个人关系”,经典又随时都可以看到,那麽对于民族文化来说,“糟蹋经典”就是一个伪命题,在那种情况下经典不可能被糟蹋,也不需要被“重现”。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些动辄喊着大口号这也不准那也不准的人,才真正有可能糟蹋经典。(完)

作者长平,资深媒体工作者、时评人。(路透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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