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前的春夏之交，中国已经错失了这一契机。延宕至今，总算等到百年不遇的北京奥运。这条东方苍龙正在蜕变阵痛之中，天人交征，亢龙有悔，年初雪灾，败鳞残甲满天飞。忽报西藏事变，令时代钟摆大幅往回摆荡……终于石破天惊，苍龙翻身，西部大地震！
犹记毛泽东有句：“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今人回望三十二年前，竟是天崩（陨石雨）地裂（唐山大地震）。文革十载，国将不国，彼时不信天人感应的只怕不多。连老毛自己都信，他对护士孟锦云说：“中国有一派学说，叫做天人感应。说的是人间有甚么大变动，大自然就会有所表示，给人预报一下，吉有吉兆，凶有凶兆。”毛泽东强调：“我相信噢！”
今日之华夏，已非国脉微如缕的一九七六年。中国政府有了泱泱大国的自我期许，只待在北京奥运会取得一纸公证书。然而，晋身大国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智——此说还是太轻了。威权政体的“政治文明”进程，实系易筋洗髓，脱胎换骨的痛苦过程。要做“负责任的大国”，就请先参详马英九的就职演说：“中华民国将善尽她国际公民的责任”。若连国际公民都未做好，遑论其他？
北京的烦恼，是一种正面意义的、蜕变期的烦恼。天朝思维一时不能明白，捉几个异议人士，处置藏变内政，都会惹来十目所视，千夫所指。其实这就是大国的尴尬，贵为大国，对内对外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国际大家庭的公众利益。
诚然，东方巨龙要挣脱与生俱来的威权躯壳，绝非易事。但在西部大地震中，她忍住撕心裂肺的锐痛，剥下了古老而斑斓的鳞甲，克制住君临一切的“党意志”，于是中国立即让世界刮目相看。只须威权后退一分，人性就释放出十分；只须钳制放松一分，民间社会的能量就释放出百分！
四面八方赶来的志愿者，不再像早春雪灾时要打着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的招牌；他们不再任由工青妇等“伪群众团体”呼来挥去。我从成都笔友王怡处获悉，向来被专政机关打压的家庭教会，已主动协调政府投入救灾。政府也俯首听取了民间的逆耳良言——
学者朱学勤在《南方都市报》痛切呼吁：“这就是天谴吗？死难者并非作孽者。这不是天谴，为甚么又要在佛诞日将大地震裂？爱中华者，当为中华哀。华南雪灾，山东车祸，四川地震，赤县喧嚣该清醒了。圣火该停一停，国旗也该降一降，就为黎民百姓降一次吧……”
人同此心，海内外不知有多少朱学勤和梁国雄（香港立法会议员）披肝沥胆，泣血陈言，他们或许会受到权力奴仆的白眼，但这一回权力变得谦卑了，圣火传递暂停了，国旗降下来了，全民哀悼日写入了编年史。但愿中国迈过这级台阶，从此走向政治文明。那么，西部大地震的罹难者将会受到千秋百世的祭祀，他们的生命被埋入地底，他们的灵魂却托举着整个民族向上飞升。
如果劫后的中国又成了感恩戴德的欢乐大舞台，香烛供品再次摆满了威权主义的宗祠，又闻“只有XX才能救中国”大吹法螺。那么数万同胞就白死了，尤其废墟之中伏尸累累的学生，就会像十九年前殉难的哥哥姐姐那般，沥血天街，无处招魂。
翻身的苍龙抖落断砖残瓦，腾飞起来吧，千万莫回头重蹈老路。为此我亦振臂呐喊：“中国，加油！”（2008年5月21日《苹果日报》）
（注：5月14日梁国雄提议为地震死难者下半旗志哀，被香港立法会主席范徐丽泰驱逐出议事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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